ROBBBB

90后涂鸦艺术家

街头艺术家ROBBBB:我的创作本身是一种非法行为

早前Dolce & Gabbana刊登了一组以中国老百姓为背景的广告片,因“真实”过度惹来辱华骂名,随后全面下线。在采访ROBBBB那天,我也拿着这条新闻跟他聊了起来,ROBBBB对此显得很淡定,他说此前在接受某些外媒采访时也被问过同样的问题:“你的作品在丑化中国吗?它们是否阴暗地反映了中国的现实?”

ROBBBB生于90后,小学三年级参加国际儿童美术大赛,当时的奖杯还收藏在父母的家中。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都是军人出身,二伯从中国音乐学院毕业后以旅者身份考入维也纳音乐学院,是我国第一个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的大贝斯演奏家。父亲年轻时跟吴作人老先生学过画,小时候一家人看电视,父亲就坐在一边信手拈来为电视剧里的人物用铅笔和卷纸画像,还会为母亲手写情诗。

他考上中央戏剧学院的专业成绩在全国排名第八,舞台美术专业出身的他,最终走上了一条与其他同学彻底不重合的道路——街头艺术。

换句话说,毕业后,他一下子成了“无业游民”。

16年他生了一场大病,母亲陪他去医院就诊的时候医生随手抓来一本病历,问他“你的职业是什么?”。母亲报了一个“艺术家”,对方二话不说在职业一栏写上“无业”。

家人很难理解他正在做的事情——老一辈的观念非常传统,他们认为美术就是国画或者西方的古典油画,父亲与涂鸦文化的龄长几乎是吻合的,他生于50年代末,美国的涂鸦运动恰好是在六十年代开始兴起,跨越了一个大西洋,他也完全失去了解这种文化的契机。

但家人是宽容的,相较于这种宽容,ROBBBB更大的困局来自作品本身。在很多西方国家,针对涂鸦行为设立的法律已是白纸黑字,人们认为涂鸦对于墙体建筑和市容环境是一种入侵和损坏,国内虽然尚未有明确的条文规定来限制涂鸦,但城管的存在也让ROBBBB受到了诸多限制。

为了规避这种限制,ROBBBB区别于以往的涂鸦画家,以一种“打擦边球”的方式进行及保护自己的创作——张贴。作品的主体内容基本上都在工作室内完成,随后通过张贴的方式将作品呈现在墙上——通常是不起眼的街角或者荒芜的拆迁废墟深处。并用大段时间观察路人和所处环境的其它内容物,将他们融为一体,最后以拍摄的方式完成最后作品的一道程序。

在伊斯坦布尔创作期间,ROBBBB试图攀沿旅馆的外墙将画作张贴在对面拆迁的废墟里,却被当地警察误认为是攀墙入室盗窃后的逃跑,因为语言不通等各种问题,出现了警察双双拔枪警告的惊险一幕。

不仅创作环境严峻,作品也因为最后呈现方式的限制多数无法售卖——这大概是天下间每一个艺术家都会遇到的:面包的问题。

上述种种来自亲密关系的不解,社会态度的不尊,创作本身的非法属性,街头艺术半个世纪以来难以突破的种族和文化层面,以及摆在眼前的面包难题——ROBBBB指着桌上N个已经见底的酒瓶说“很多时候我想不通,就去喝酒,酒精能够让我愉悦地思考,虽然多数都是无解的题面,但我并不逃避思考本身”。

ROBBBB尝试让父亲接触这种几乎与他同步生长的涂鸦文化,不仅是父亲,他身体力行地将自己的作品定位为中国与国际街头艺术接驳的切口,相较于上世界五六十年代情绪井喷式的单纯涂鸦,他的作品具备人文叙述内容,同时由于常年理科的逻辑模式,他也在循序渐进地进行渲染和革命。

近年来ROBBBB已经接受了一众要媒的报道,社会对其个人及作品的认可度在另一种维度直线上升,而他也已经可以相当坦然地面对一切类似医院“小插曲”一样的不认可事件——“可能这个医生他脱下工作服,穿上自己的衣服在街上行走,就是我作品中的这些人物形象。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没有谁定义谁的概念,他没法儿对我下定义,同时我也没有资格对他们下定义。但是只能说我们是不同的群体,我可能是一个,现在看来比较怪异的,或者是说,不那么墨守陈规的一个群体吧”。

但有意思的是,区别于其他国内艺术家在接受外媒采访时过多关注本身的现象,ROBBBB的作品反而引发了一定的讨论和争议——从来没有人将还原度90%以上的国人形象以涂鸦形式占领全球,从来没有中国艺术家在西方文化主导的街头艺术中强势占领一席之地,从来没有街头艺术的现象上升至社会与政治的讨论范畴——而这些都一一在ROBBBB身上接踵而来。

我们的采访在他的私人住宅内进行。三居室的屋子里设计了专门的工作间和摄影间,客厅的桌子上全是喝光了的酒瓶和藏品。采访中途我借用了一下洗手间——到一个人的家里,也许这是最不经意却也是最能体现其生活状态的一个区域,不出意料,所有用品齐全划一,这是一个强迫症人格的作品。那一秒钟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到过某个宋庄画家的家里,当时也借用了他的洗手间——在那个甚至称不上洗手间的地方。

其实从牌面上来看,ROBBBB的面包问题是轻而易举的,但是在他的内心,也许已经上升到一种关于尊严和独立的命题。

ROBBBB坐在我面前,在长达两小时的采访过程中,他吐字清晰并且保持思考的空间,悄无声息地控制自己不出错——你很难将他和那个翻墙走壁铤而走险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他的突破是温柔的,无声的,同时也是有力的,不可被忽略的。有些枷锁已然超越了面包本身,有些痛苦迟迟无法用酒精解决,有些问题就是函待整个社会的答复。但是他不断在推敲,不断在质问,也不断在冒险——以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模样,和世界对话。

【Q&A】

凤凰青年:你参加了三次高考,理科的成绩让你吃了不少亏,你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ROBBBB:其实过去大家认为搞艺术的人应该是感性的,但现在看来我觉得,如果你有一个理性思维,或许你能够走得更深一些。

凤凰青年:父母后来对待涂鸦的态度会有所转变吗?

ROBBBB:其实这东西已经是超越了父母对这个艺术的认知范畴了。但是他们知道我做这个,就开始支持我。

渐渐我发现父亲一直在不断地去学习,而他也经常用手机上网,看一些关于现代艺术和当代艺术的作品,经常分享给我。

凤凰青年:你是怎么理解涂鸦和街头艺术这种艺术?

ROBBBB:涂鸦这个东西,追根溯源的话,喷的那些看不懂的东西,都是他们自己的名字(tag),只是为了彰显一种存在感。

因为当时很多涂鸦写手都是底层的黑人,他们没有钱,也没得到社会认可,唯一可以获得认可的方式可能就是做做音乐,打打篮球,也有很多黑人贩卖毒品和枪支。他们是在很混乱的状况下,发现有涂鸦这个东西。

是一种呐喊吧,一种彰显自我存在的表现,为了获得社会认可,也是很原始的力量,而街头艺术呢,其实是从涂鸦那儿过来的。

凤凰青年:你怎么看待街头艺术的“非法性”?

ROBBBB:大部分人呢,他分不清楚什么是涂鸦,什么是壁画,什么又是街头艺术。他们觉得在墙上体现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其实这是一个非常混淆的概念。

在我看来街头艺术和涂鸦在态度上是一样的,首先应该是有某种对抗的情绪在里面,它应该是“非法”的,或者说它应该是游走于法律灰色地带的。

它的产生就是一种很边缘化的东西,是一种反文化的东西,真正的涂鸦和街头艺术都应该讲这样一种精神,是否在对抗,是否“非法”——我觉得这是鉴别它们和壁画的一个重要因素。

凤凰青年:你怎么看待外媒口中你的作品是丑化中国的表现?

ROBBBB:有两个系列,一个叫《Cityscape》,是在国内做,一个叫《World talks》,是在国外做。《World talks》这个系列就是想把这些最真实的中国的人物形象带到国外去,因为国外的环境不同,政治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都不同。

其实当时想的是,就把这些中国式的人物形象带到国外,跟国外的环境去产生对比,跟国外的这些人物去产生对比,让大家看看他们的存在方式,是否依然成立。

比如我当时在迪拜的一个作品,就是一个中国的环卫工人,穿着那种橘黄色的工服。就是一个这样的形象,我坐在一个接近垃圾站的位置,旁边刚好就有一个当地的环卫工,我问他说我可以把作品做在这儿吗?他说,他不管。做完之后正好一个中国环卫工和一个迪拜环卫工,就是很有意思。

他们都是很基层的中国面孔,是最真实的,因为这些人物形象都是在街上抓拍的,比如像西客站一样的地方,或者像南锣鼓巷,人流非常密集的地方,随手抓拍,所以人物全都是非常真实,他们的重现程度都在90%以上。

凤凰青年:《Cityscape》系列作品完成后,你的感受是什么?

ROBBBB:因为这些人物形象,真的都是我随手抓拍的,也非常真实,所以我觉得这是一个,嗯,群体的一个面孔。

但是我拍的时候也发现了,就是大部分人,面无表情很麻木,甚至是很落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拍完他们,再经过我的绘制最后出现的画面都是这样一幅幅很相似的感觉。

最后出现在画面中,映射出了某些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那一定是真实存在的,因为说实话我没有去修正它,也没有去修饰它。

凤凰青年:16年你大病一场,随后你的作品其实也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转变,在这个过程中你经历了什么?

ROBBBB:当时我大病的时候,真的是鬼门圈绕了一圈。

当时医院都下病危通知书了,我想起很多文章和电影,说人死之前回忆会变得清晰,真的就是小时候好多事巨清楚,这些事都是你平常想不起来的,我觉得挺可怕的。

就是我在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之前的那个晚上,大概送到医院的时候都已经凌晨,天都快亮了四五点钟了都一直在挣扎。我不能躺在床上,我必须坐起来然后喘气,就是喘不上。当时还能思考,但是感觉灵魂快要钻出来了。

缓过来之后,想的第一件事情是,我觉得能活着真是挺好的,这一辈子你可以做到什么样子,你可以达到什么高度,你可以赚多少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那份真真切切的感情。